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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時代的實驗,不妥協的生平
民國五十七年三月底,徐州路台大法學院魚池旁的杜鵑正開的燦爛,我們法律系大三這一班坐在教室中上「普通心理學」的同學大部分心不在焉,心中想著外面的滿園春色。坐我旁邊的同學傳來一張字條:「有人說老師的一個眼睛是義眼,你覺得是哪一隻呢?」我想都沒想就順手把字條傳給下一個同學,因為我全部的心思都在想老師剛剛講的那個實驗:一隻從小跟母親隔離的小猴子,長大後一切行為都不正常,也無法正常交配,即使實驗者用人工授精方式使牠懷孕,牠也無法成為一個好母親,牠會把自己親生的孩子虐待至死。童年的受虐經驗影響了這個動物的一生。
我在想如果猴子是這樣,那麼人呢?一個從小受虐的孩子長大後成為施虐者的機率,比一般正常人高29%,那麼法律該制裁的是他?還是他的父母?他該為他的行為負責嗎?這個實驗讓我對「殺人者死」、「惡有惡報」的公平觀念,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如果他的「惡」是別人造成的,他該負責嗎?為什麼跟母親隔離長大就會產生這麼嚴重的結果?孤兒院中無父無母的孩子又怎麼樣呢?他們會有反社會行為嗎?我腦中充滿了問題,不敢問老師。
這時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Harry Harlow這個名字,說:「Harlow的實驗,石破天驚,打碎了行為主義的完美假設,動搖了行為主義的根基,這個一九五六年的實驗像個炸彈,喚醒了人們的良知,開始正視心與腦跟行為的關係,大腦是個黑盒子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台上這位從哥倫比亞大學新近回來的老師,興奮的在講著Harlow的實驗對心理學造成的震撼,他卻沒有想到這個實驗其實對任何一個領域都造成了震撼,不但是法律界,還包括教育界、醫療界,凡是跟人有關的領域都被它影響到。我更沒有想到後來它還影響了我的進入心理學界。
我那時已經進入加州大學心理學研究所,但因為是從法律系轉過來的,有些基礎的課程需要補修,但是我沒有錢去補大學部的學分,所以在暑假中自己把這些教科書看了,開學時,硬著頭皮去找任課的教授,請他測試我,如果過了,請他准予免修。他聽完我的請求,沈吟一下說:「如果你說得清楚Harry Harlow的實驗及其重要性,我就讓你過。」我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當年老師在法學院講堂口沬橫飛的情景,在我極力搜索、努力陳述一番之後,這門課就免修了。
老實說我當時很驚訝,為什麼心理學界中這麼多人,這位教授單挑哈洛的研究叫我講,更驚訝為什麼他認為我說得出哈洛研究的重要性,就代表我對這個領域最新的走向有所了解。在自己當了老師,也在這領域浸淫很久之後,就了解這位教授當時的確有慧眼獨到之處,因為過了五十年,哈洛的實驗仍然出現在最新版本的教科書中,一個經得起時代考驗浪淘沙之後仍存在的東西,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現在幾乎所有認知心理學的教科書都會把哈洛的實驗,列為遮住當時如日中天行為主義光芒的第一片烏雲,都承認他的實驗是認知心理學從行為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第一個重要實驗。
行為主義曾經在美國盛行五十年之久,它強調刺激和反應之間的聯結,完全忽略有機體兩耳之間的歷程。行為主義大師史金納(B. F. Skinner)曾說孩子哭時不可以抱他,必須等到他不哭時才可以抱,如果他一哭就抱,這是增強他哭的行為。他的這個荒謬看法當時連醫生都贊同,告誡父母不可縱容孩子,那會鼓勵他哭;史金納甚至替他的女兒造了一個人類的「史金納箱」(Skinner box)讓她住在裡面。但是我們現在知道這個方法是不對的,嬰兒不會說話,哭是他表達需求、情緒的一種方法,教養孩子是要在安全感中培養他的紀律,是因為愛他才糾正他,而不是不滿意他才懲罰他。行為主義的教養法會使孩子認為我必須怎麼做(如考一百分)父母才會愛我,臉上才會有笑容,才會對我施以關愛的眼神。行為主義首講制約(condition),在它的教條下,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有條件的愛」(conditioned love),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在我念研究所時,行為主義仍然盛行,系中仍有很多教授在做老鼠和鴿子的實驗,但是認知心理學已抬頭,我們雖然還是得必修行為主義的「學習」(learning),但是彈性已放大,可以選擇去研究「黑盒子」裡的學習,而不再拘泥於黑盒子外的變項了。
我真正了解哈洛研究的重要性是回到台灣來教書,開始走出象牙塔去大學之外的地方演講後,才發現那些童年被寄養在外婆家和親戚家的孩子,長大後心中總是有一絲惆悵,跟自己的父母不像其他的兄弟姐妹那麼親,如果一直換寄養家庭的話就更糟。我慢慢了解「有奶就是娘」這句話是不對的,孩子要的是安全感,是愛,不是山珍海味或最新的機器人玩具。正如哈洛說的每個孩子要的是「情感的堅固基礎」,一個不因條件而改變的愛。我們會對親人或好朋友的背叛感到特別痛心,因為他們的背叛動搖了「情感的堅固基礎」;當一個我們以為不會變的東西變動了,我們會覺得不知所措。就像地震為何特別令人驚慌,是因為在人的心目中,「地」應該是個堅硬不會變動的東西(所以有「頂天立地」、「地老天荒」的說法),一旦一個心目中不會動的東西發生動搖時,它帶給我們心理的震撼就遠大於其他的預期。
哈洛實驗的重要性在行為主義退位後,慢慢在教育界發生影響。發展心理學家開始檢視過去「有奶便是娘」這句話的理論證據:一個嬰兒在吃飽了,喝足了,他還要求什麼?犯罪心理學家開始注意童年時的不安全感對反社會行為的影響。我們看到了哈洛實驗的影響力在一九五六年這篇論文發表後的五十年間持續在發生,我認為當一個人的影響力是這麼的持久時,這個人的傳記當然值得一讀,所以我推薦了這本書中譯本的出版。
一開始時我想自己來翻譯這本書,因為我實在很喜歡哈洛這個人,尤其是書中描寫威斯康辛大學的校長來找他時,他正打著赤膊跟研究生在屋頂上釘木板,鋪油氈,蓋養猴子的動物實驗室。在美國,我所看到的大教授都是捲起袖子自己動手做,「想要有就得自己做」的身體力行精神是很讓我感動的。我喜歡哈洛的另一個理由是他會寫打油詩,又快又好。他其實是一個害羞、寂寞、孤獨的科學家,像大多數的科學家一樣,假如你整日埋首實驗室,你不太有時間去喝下午茶、應酬、交朋友。但他也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他用詩來抒發他的內心世界。最主要是我認為他有風骨,認為不對的事敢站出來講,這個讀書人的風骨在台灣已經看不到了。
……
讀一個人的傳記不只是讀當時事情發生的經過,最主要還是學習他的精神,去了解為什麼這個人會成功,是什麼樣的人格特質使他可以在心理學史上留名。研究是一條寂寞、漫長而且辛苦的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走的,但是走上這條路的人,對人類的貢獻也是沒有人可以相比的。
哈洛教授的“志业”……
由于我不打算把这一章全花在美国军方的动物实验上,所以我现在要说一说非军方的实验(不过,在话题相关时,还是会提及几个军方的例子)。然而,在这里我必须呼吁美国的纳税人,不管美国的军事预算是多少,请你们想想,军方用你们的税捐做这样的事是你们同意的吗?
当然,我们不该用前述的动物实验来评断所有的动物实验。我们会以为,军人,由于关心的是战争、死亡与受伤,所以心肠变硬了。真正的科学研究,我先请哈洛 (Harry F.Harlow)教授发言。哈洛教授任教于威斯康辛州的麦迪逊市的猿类研究中心,多年来是一份顶尖心理学杂志的主编,一直到几年前他去世为止,都受到心 理学界的高度推崇。许多心理学教科书都赞誉有加地引用他的研究,过去20年间,上千上万的心理学学子都读过这些教科书。他首开其端的研究,在他死后仍由同 事和以前的学生继续下去。
1965年的一份论文中,哈洛对他的工作做了以下的描述:
过去10年间,我们以猴子研究了部分社会孤立的效应,就是把猴 子从出生 就关在光秃秃的铁笼中……猴子跟母亲的关系完全被剥夺……最近,我们又开始做完全的社 会孤立 的效应研究,其法是把猴子从初生数小时后关入不锈钢的秘闭小室中,直至3个月,6个月 或12个月。在前述期间,密室中的猴子不得和任何动物接触——包括人类与非人类。
哈洛接着写道:
早期严重而持久的孤立,使这些动物的主要社会反应沦为恐惧。
在另一篇论文中,哈洛和他的同事(以前是他的学生)史蒂芬·素味(Stephen Suomi)写道, 他们试图用一种技术来让小猴子产生精神病,却发现这技术不管用。那时,英国的一位精神 病学家,包拜(JohnBowlby)适巧来造访。照哈洛的记述,包拜听过了他的受挫的故事以后 ,就到威斯康辛的实验室来参观。看了各个单独关在铁笼中的猴子们他问道:“你们何需还 要制造精神病猴子?你们实验室中得了精神病的猴子已经比全世界的都多了!”
顺便一提,在剥夺母爱的后果方面,包拜的研究是领先的。不过他的研究是由观察人类儿童 而得,主要是阵亡将士的遗孤、难民和收容机构中心儿童。1951年——在哈洛还未开始 以猿猴类做研究之前——包拜就写下了如下的结论:
对于证据已经做了评估。证据显示,长期剥夺幼童的母爱,会在 其人身上发生严重而久远的影响,直至终生;此一论述已无可置疑。
然而此一结论并未能阻止哈洛及同事用猴子做用意相同的实验。
在提到包拜造访的同一篇文章中,哈洛与素味也述及他们的“绝妙创意”——让小猴子跟布 做的猴子妈妈产生情感,而这布妈妈却可以转瞬间变为魔鬼,以此使小猴受挫而生沮丧。
第一个鬼妈妈在设定时刻或在操纵下喷出高压空气,空气之强, 会真的把 小猴子的皮都吹掉。在此情况下小猴子的反应如何?它只是把妈妈抱得越来越紧,因为受到 惊吓的的幼儿是不计一切代价要紧贴母亲的。我们没有得出精神病后果。
可是,我们不死心。我们另造了一个厉鬼布妈妈,它把小猴子摇得如此之凶,以致小猴子的 头和牙齿嘎嘎作响。可是小猴子还是把妈妈抱得越来越紧。第三个厉鬼布妈妈是肚子里装 了弹簧,会把小猴子从肚子这边弹出去。小猴子被弹出去以后,又从地上爬起来,重回布妈 妈怀抱。最后,我们造了一只箭猪布妈妈。在指令之下,布妈妈会从腹部弹出许多铜刺来。 小猴子被铜刺所阻,感到非常受挫,可是它们会等待,等铜刺缩回去以后,重又返回妈妈怀抱。
实验者写道,这种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受伤的小孩唯一倾向就是去找妈妈。
最后,哈洛与素味放弃了厉鬼布妈妈,因为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妙计:真正的猴子厉鬼妈妈。 为了制造这样的妈妈,他们先把母猴子在孤绝中饲养,然后想办法叫她们怀孕。不幸的是这 样的母猴子不会跟公猴子发生性关系,因此哈洛与素味便制造了一种“强暴架”。当小猴子 生出 以后,实验者再做观察。他们发现,有些这类妈妈根本就不顾小孩,不肯像一般的妈妈那样 把哭泣的小孩抱在怀中摇动。另有一些情况观察如下:
别的母猴则粗暴而嗜杀。嗜好之一是把小猴子的脑壳咬碎。最恶 心的是把小猴子的脸往地上摔,并在地上揉搓。
在一篇1972年的文章中,哈洛与素味说,由于人类的沮丧之情是“一种无助、无望、陷 入绝望之深井的状态”,所以他们“但凭直觉”设计了一种身心的绝望之井。他们用不锈钢 做了一个半锥形圆筒,上窄下宽;把一只小猴子放进去,关在其中45天。他们发现,放 下没几天之后,那小猴子“就大部分时间畏缩在一角”。这个囚室制造出“严重的、持久的 、抑郁性的精神病理学行为”。即使在放出之后9个月,那小猴子还是抱着胳臂呆呆坐着, 而不像一般的猴子东张西望探索周遭。但该报告认为结果仍不够确定,而不祥地结论道:
至于研究结果是否会因密室的形态、大小、囚禁之长短,囚禁时 猴子之年龄,甚或由这些因素综合之而有所改变,则为进一步研究之主题。
另一篇论文中记述道,除了“绝望之井”以外,哈洛与其同仁如何创造了一种“恐怖隧道” ,来制造惊恐的猴子。还有一篇报告,哈洛描述他如何造成罗猴“心死”(心 理上的死亡):他做了一个假妈妈,外面是布制,平常体温是90(37℃) ,可是可以急速的降至35(2℃),使小猴因母亲体温的突然冰寒而严重错乱。
哈洛如今已死,但他的“志业”却仍由他的学生和倾慕者在全美各地推行。加州大学戴维斯 分校的加州猿类研究所的约翰·卡庇丹尼奥,在哈洛的学生马森指导之下做了母爱剥夺研究 。卡庇丹尼奥把罗猴分为两组,一组由一只真正的狗“带养”,另一组则由一只塑料玩具马 “带养”。他的结论是,虽然两组猴子在社交方面都明显异常,但那由狗带养的比由塑料玩 具带养的终究更能适应。
金·赛克特在离开威斯康辛以后,又在华盛顿大学的猿类中心继续做母爱剥夺研究。赛克特 将罗猴、短尾猴和食蟹猴在完全孤立的情况下饲养,以观察其个体行为、社会行为与探险行 为。他发现不同种的猴子有不同的反应,因而怀疑“孤绝症候群”是否在不同的猿类间有通 论。设若关系密切的不同种猴子之间都有不同的反应,则猴子与人类之间要想有通论就更为 困难。
科罗拉多大学的马丁·瑞特也以恒河猴、猕猴和猪尾猴做剥夺实验。他其实知道珍·辜达尔(JaneGoodall)(译注一)对野生黑猩猩孤儿的观察:“有 深刻的行为困扰,主要是悲伤与沮 丧”。然而瑞特却认为“跟猴子研究相比,大型猿类的隔离实验论文较少”,因之他和同仁 便决心以7只黑猩猩幼儿做研究对象,一生下来就不准它们见到母亲,而在护理室中饲养。 在7至10个月之后,有些幼儿被置于孤立密室中,为期5天。被孤立的幼儿哭叫,摇动,以 身撞墙。瑞特结论道,“黑猩猩幼儿的孤立可以伴随明显的行为改变。”但又说(这你可以 想见)仍待进一步研究。
从30年前哈洛开始他的母爱剥夺实验以后,这类实验在美国已经超过了250批,有7000只以 上的动物因剥夺母爱而导致沮丧、绝望、焦虑、心理残伤和死亡。但前面引述的一些 论文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方面的研究正在“自行发展”。瑞特及其同仁之所以实验黑猩猩, 只是 因为跟猴子相比,黑猩猩的研究较少。他们显然已不再过问为什么要用动物做母爱剥夺。他 们甚至也不用说这是因为可能有益于人类。至于已经有人对野生黑猩猩孤儿做了大量的观察 似乎也 跟他们无关。他们的态度明显不过:既然用这种动物做了这种实验而没有用另一种 ,那就让我们用另一种来做吧!这种态度是心理学界和行为学界一再出现的。最让人吃惊的是,这般惨无人道的事竟然都是用纳税人的钱光明正大地进行的!只就母 爱剥夺实验,就花 了纳税人5800万美元!从这一点看来,军方和非军方的动物实验无甚不同。
(完全是在讲同样的实验,但是视角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动物实验……真的很值得我们思考呢。这里引述的第二篇文章还算是比较客气的了。岗哨还见过另外一篇,其中还引用了图片,并且引用了哈洛教授自己的话,他承认自己不但不喜欢动物,还厌恶它们。
这个实验在动物行为学界,一直到心理学界都有极大的影响。对安全的渴求是生物最本能的需要,这是极为重要的发现,影响深远。可是却有多少的动物为此付出了生命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样的问题呢,人的进步就要踩着无数的尸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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