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在MSD中转站,他见到一个女孩。望着舷窗外的星际候鸟群。她脸上有天真纯粹的笑容。目光明澈。和航天器中表情单调的其他人不同。
他看见她手中的单程票,终点是水星HR-3。行星生命研究区。
B
“Flying研究中心。”电脑柔和的金属声音。
“我要见中心负责人。”他说。
机器拒绝。他亮出了身份磁卡,“我是地球政府调查员#S-337,负责检查Flying的非法研究活动。”
电脑沉默了一阵。
“中心负责人昨天已去火星,请留下证件号码,他回来后约见您。”最后它说。
C
从Flying出来他觉得呼吸困顿。那里的造氧系统肯定有问题。他想。
HR-3的街心公园很漂亮。大蓬大蓬的风芦草在低重力环境下分外茂盛。轻盈的绿色有些虚假。公园栏杆上坐着一个人。
又是她。浅蓝色外套,明媚的表情。和几只灰白羽翼的鸟。
现在是水星的春天。星际候鸟在这里栖息。
他慢慢走近她。
“下午好。”他说。
她轻浅地笑了笑,“你好啊。”
那些候鸟拍着翅膀飞走了。他耸耸肩,“他们怕我?”
“他们怕人。”女孩淡淡地说。
他问,“我们在MSD空间站见过吧?”她简单点点头。
一阵沉默后,“我是#S-337,”他自我介绍。女孩没有拿出身份磁卡。“星沫。”她停了一停,说,“没有编号。”
政府不给两种公民编号。非法复制体,和生命实验的失败产物。他忽然明白了她说“星际候鸟怕人”的意思。它们不怕而且依恋她。因为她不被承认是人。
他一阵心痛。
叫星沫的女孩平静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来,“那么,叫我季风。”他补充,“地球人。”
她怔了一怔,旋即微笑了。如同风芦草细致的花香。
D
由于缓慢的自转速度,水星的一天等于它自己的两年。所以活动区域被分成两个布局完全对称的半球,人们在面向太阳的“昼区”工作,地球时间的黑夜到来时,便 回到“夜区”休息,一年(也就是水星漫长的半天)后,原先的昼区变成了夜区,但人们的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两边建筑的布局是完全一样的 ------看上去整个水星像一个巨大的镜像,沿0度晨昏线呈轴对称图形。
他在这里过了120小时。那个该死的Flying中心负责人还没回来。据说他们从事非法的基因混合工作。
季风其实并不反对基因研究。也不喜欢做政府调查员。
但是地球上有太多的人。他知道若自己流露出对工作的半分反感,就很快会被别人取代掉。
E
第N次从Flying出来。他拨通了星沫的手机。
她的声音有一点沙,“季风?”
“你怎知是我?”
“因为我看见你了。”她轻声笑着。他回头去看,还是那个街心公园。浅蓝裙子,穿地球风格的凉鞋。
“找我有事?”
他点了点头。“去喝茶吗?”
她从坐着的栏杆上跳下来。“好啊。”
F
HR-3夜区的Trinity酒吧。
天然熏衣草茶,地球进口。他看看广告牌,笑着说,“我这个纯正的地球人都很久没喝过天然茶了。”她无声地笑了笑。
“这里的茶都是合成的。有完美的基因,但似乎,总比天然茶叶少了些什么。”她说。
“是风的味道。”他啜了一口刚端上的茶,忽然开口,“星沫,你知道Flying中心的事情吗?”
她的目光暗淡下去,“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他解释,“我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很生硬地说了一句。
G
53小时后他终于在星际互联网上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是历史课本中刻意模糊掉的一段。
几百年前,基因修补法通过后,新的种族歧视出现在“基因人”和“自然人”之间。社会群体被渐渐割裂。人类开始表现出两个不同的进化方向。
终于有一天,编号以“#”的基因人和编以“*”的自然人爆发了战争。自然人很快被驱逐到太阳系最贫瘠的三个外圈行星上。法律先禁止两个种族通婚,但这条法令其实根本不必要---他们事实已成为不同的物种,没有基因交流的可能。
Flying研究中心在七年前,把这两个种族的基因重新融合,制造了一个“人”。Flying的中心负责人Mercury从来无视法律。
更何况,政府并没有这件事的确凿证据。
H
水星只有22天的短暂春季,很快逝去了。
和星沫在街心公园聊天的时候,她经常望向天空。那些灰白的鸟儿成群掠过地平线,在纯蓝一片上画出优雅的线条,向着太阳边缘延伸。
“它们飞去太阳了。”他说,“为什么?这是自杀行为。”
星沫收回视线。
“星际候鸟的食物是什么,你知道么?”她问。
他摇头。
“就是这个。”她弯腰折下一支枯萎的植物,递给他。“叫做星花火。太阳系中曾经很常见的。”
“很好的名字。”他注视着花,紫蓝的花瓣,散发出辛辣的清香。“可我并不‘常见’到这种花。”
“经过基因修补的那些漂亮植物取代了它。”女孩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候鸟们怎么分辨哪种植物是天然的,但他们的确只吃自然生长的星花火。------尽管它越来越少。”
他安静地听她说。
“它们的老家是火星。近年来,由于星花火一直减少……老的候鸟为了留下有限的食物给后代,一产完卵就直飞水星,短暂的春季过去,也是它们在太阳附近的高温中死亡的时候了。它们死时的夏天,新的一代候鸟出世,迅速地恋爱,交配,飞行,死亡,重复它们父母的路。”
他有些呼吸窒息,像刚刚从Flying中心出来一样。他困难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原因……”
“那是因为没有人关心它们。”星沫微笑,“这两年我一直在努力地栽种星花火,可是,没有经过基因修补的植物太脆弱了……就像人。”她忽然转过脸去,单薄的肩轻微抖动。季风感觉到她飞快地擦掉了眼泪。
然后,她回过身来的时候。
他吻了她.
L
他清楚自己来水星只是执行调查公务。
他清楚基因人的配偶是一出生就指定的。
可是就是这个女孩。琥珀色的皮肤,明澈的眼睛和天真的笑容。还有她的心。应该出现的,降临了,就永远不可抗拒。
他每次都让暂时忘记她没有编号,没有工作,是非法复制体或者实验产物。他们有时一起去散步。喝芳香的熏衣草茶。
不去想她是谁。有些问题,他不问。她也不说。她的样子像那些紫蓝的花朵一样干净纯粹。
J
Flying没有食言。终于有一天季风进入那个昏暗的大厅时,电脑告诉他负责人回来了。
那间工作室四壁漆着纯蓝色。书桌上有很多化学试剂和仪器。地板上散乱地扔着老式的CD唱片。
Flying中心负责人居然是个很年轻的女子。透明的皮肤。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联邦来调查的,对不对?”名字是Mercury的女子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她的声线有点沙哑。很冷淡。
季风很吃惊。她的容貌和星沫如此相似。他定了定神,拿出身份磁卡。“调查员#S-337,请问Flying中心是否从事过非法基因融合?”
意外的是,Mercury回答异常简洁。
她说,“是。”
接着她说,“这是我的个人实验,与整个中心无关。”她忽然古怪地笑了笑,“知道你们迟早会发现。”
然后事情就很简单了。
他告诉Mercury为此她必须回地球接受政府制裁。Mercury淡淡无谓地笑着。笑容有一丝嘲弄。
他离开时说:“那个被制造出来的基因混合体,记得把它也带回去取证。”
“销毁了。”Mercury冷冷地说,“法律上不算杀人,你知道。”这个女人!她知道这样可以减轻制裁。季风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
Mercury依然在捉摸不定地笑着。她接过那份起诉书,扔在墙角。“告诉联邦,我安排好Flying中心的事务,48小时后起程回地球。”
K
事情顺利得让季风惊讶。再过几十小时,他就可以回地球了。
他想起了星沫。她一贯在的街心公园空无一人。
拨她的手机,他听到留言:
“我在Trinity等你。”他有一点疑惑。
但是我要尽快见她一面,然后------不论如何,带她回地球。他对自己说。
酒吧的灯光非常柔和,有音乐在旋转。
熟悉的位置上,他没有见到星沫。只有一杯熏衣草茶,压着一张蓝色磁盘。
他有一点慌乱地把盘插进信息处理仪。
L
季风,再见了。你在Flying中心的时候,我也在那里。不过,当你走出来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消失在地下室的实验品销毁仪里了吧。
没错,我就是Flying基因融合制造出来的。我身上各有一半#族和*族的血。你知道吗?其实这两个种族各自都有基因缺陷,或者说……由基因引起的心理缺陷。
#族的婚配是通过法律,*族是通过他们混乱的情欲……这两个割裂的种族,你有没有感觉他们少了什么?
人类共同拥有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但是这钥匙被基因之锤一砸两半,永远无法再拼合起来。所以那扇叫做“爱”的门,就这样永远锁住了……人类已经不完整了。
Mercury制造了我。我一半的基因来源于她。另一半来自一个*族男子。她说这样做仅是因为好奇。如果说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想那是我会爱。我爱星花火,爱那些星际候鸟,爱这个世界,季风,我也爱你,你知道吗?
其实半年前Mercury就知道联邦要制裁她的事。我答应了她,她代我去火星,种很多很多的星花火,她回来后,我就自愿被销毁。她去火星的那几个 月,Flying也停止了给我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检查。我去了金星旅行,看太阳西升东落,然后回到水星,然后我遇见了你。季风,我很幸运了。那些纯理性的 基因人,一百多年生命,也得不到有你一起的短短几天。他们感觉不到爱,感觉不到水星短暂又美丽的春天……我真的不遗憾。
谢谢你,季风。我猜Mercury制造我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喜欢过那个*族的男人吧。因为基因割裂并不彻底,很少一部分#族人类,还带有一些隐藏的*族基因。应该也包括你。因为你喜欢过我。我的猜测对不对?:)
好了,我要去Flying接受销毁,这封信,也要你从那回来后,才能看见了。再见,不,永别了,季风。
yours 星沫
M
他站在原地。一直站着。
没有表情。
真的没有什么的。只是心痛而已。
这一天是夏至日,明天起,夜区就会渐渐转成明亮的昼区。那时他也就要回地球了。
酒吧一直放着音乐。一支非常老的歌。唱歌的女子眼神淡漠,有天籁般的嗓音。他想起刚才在Flying中心,Mercury的工作室中也放着这首歌。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 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
还有什么值得 歇斯底里 为什么东西 死心塌地
谁曾伤天害理 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 什么奇迹
他看见最后一只星际候鸟,从微明的窗外,急匆匆地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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